自1929年至1949年的20年間,斯民小學歷屆畢業(yè)生在文教、科技、財經(jīng)、軍政等領(lǐng)域有卓越成就和突出貢獻的數(shù)以百計。
100年前,這樣一座規(guī)模宏大、美輪美奐的新校舍拔地而起時,斯宅村的教育史真正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時代。
如果把中國教育比成一棵參天大樹,千千萬萬所鄉(xiāng)村小學就像大樹的千萬條根須。
如果不是慕名來到斯宅村,或許永遠也不知道在上世紀前半葉的浙東鄉(xiāng)村,曾經(jīng)存在過像斯民小學這樣的鄉(xiāng)村學校。她就像一枚活標本,昭示著那個年代鄉(xiāng)村教育曾經(jīng)有過的佳績,也改變了筆者之前對鄉(xiāng)村教育“落后”,以及鄉(xiāng)村“閉塞”、“保守”的印象。對比百年后今天中國鄉(xiāng)村教育的普遍衰落,令人感喟無窮。
斯民小學:中國近現(xiàn)代鄉(xiāng)村教育的活標本
創(chuàng)辦于1905年的村小——斯民小學,位于浙江省諸暨市東白湖鎮(zhèn)斯宅村。追溯這所小學的歷史,不能不提到1904年中國近代第一部以政府名義頒布的學制——癸卯學制的誕生。癸卯學制宣告了綿延千年的私塾教育的終結(jié)。由此,新式學堂開始出現(xiàn)在中國城鄉(xiāng)。
浙江為人文淵藪和富庶之地,自然領(lǐng)風氣之先。1907年,浙江省已有學堂及教育機構(gòu)1295所,在校學生4萬余人。而毗鄰的江西省只有513所。
2006年,浙江省曾評選出100所百年歷史名校。倘推及全國,有百年歷史的學校自然更多,但像斯民小學這樣深藏于僻遠鄉(xiāng)村,且至今仍使用著老校舍的學校卻屬罕見。
斯民小學坐落在村子中心的斯民橋邊。一到橋頭,抬頭可見一個拱形校門,門額上書“斯民小學”4個漢隸,背面書有“公、誠、勤、恒”4字校訓。從校門進去是一條青磚鋪砌的甬道,甬道盡頭便是內(nèi)校門,用當?shù)氐拇謼l石砌成高高的門臺。門額上方鐫刻著“漢斯孝子祠”5個漢隸,為康有為題寫,令初見者不免對這所學校的來歷心生好奇。
兩道校門一外一內(nèi),一低一高,像屏障一樣護衛(wèi)著這所百年村校。遙想當年,一個小小的村童,背著母親縫制的布書包,雀躍著穿過題著校訓的高大的外校門,經(jīng)過長長的青磚甬道,邁上一級級石階砌的門臺,走進清晨的校園時,他的小鳥般的心,興許也慢慢收攏起來了。
斯民小學的校舍建筑同樣氣派。建筑共分三進,從山腳依地勢層疊而上,均為磚木結(jié)構(gòu)的二層樓房。尤為巧妙的是,前后三進教室之間原有回廊相連,將偌大的校園連成一體,即便下雨天在校內(nèi)也不必打傘。
從現(xiàn)存圖紙上看,校舍占地5.8畝,建筑面積2130平方米,內(nèi)有三進樓房、一處花園、兩處天井和一個操場,并有教室、教員室、圖書館、中山廳(即禮堂)、廚房、膳廳、教員寢室、學生宿舍、儲藏室、臺球廳(乒乓球廳)、廁所。膳廳還分教員膳廳和學生膳廳,教室墻上嵌有兩個小壁爐,有煙道通到屋頂,冬天上課時可用來生火取暖。其中一個小壁爐至今還豁然可見。這兩個不起眼的細節(jié),卻傳遞出一種超越時光的溫情。
據(jù)在斯民小學求學的老校友回憶,當年校園里植有法國梧桐、梓樹、紫薇、冬青、桂花等,有些品種為山村第一次所見。校內(nèi)的花園中央放置一只大魚缸,紅白金魚游弋其間。這風格樸素雅致的西式校舍,在他們的記憶中,“猶如花園般的美麗”,也成為遠近鄉(xiāng)村中傳奇般的所在。
而與之相媲美的是學校的“軟件”。當時開設的課程有國文、算術(shù)、常識、歷史、地理、珠算、勞作、體育、美術(shù)、音樂等。操場上有籃球架、單杠、鞍馬等體育設施。學校每學期都有課外活動。有遠足,訪問鄉(xiāng)里的名勝古跡。有歌舞表演,節(jié)目有歌舞劇《葡萄仙子》、《漁光曲》、《群鳥舞》等,道具和服裝不夠跟鄉(xiāng)民們借,借斯氏宗祠“孝義堂”的大戲臺演出,鄉(xiāng)民們爭來觀賞。有演講比賽、體育比賽等,凡城里學校有的活動,斯民小學概不缺少。
1935年畢業(yè)生、斯民小學校友、江南造船廠退休副總工程師斯杭生先生這樣回憶道:
我家住在螽斯畈上新屋,離斯民小學大約有3華里路。每天清晨太陽剛剛上山時,就背著書包,拎了一個搪瓷罐,一格盛飯,一格盛菜,就跟著二姐秋柑上學去了。中午在膳廳里和同學們一起吃飯,傍晚太陽將要落山時,聽到放學的鈴聲,就和同學們在內(nèi)操場集隊,唱著《放學歌》:
“一天過去了,光陰不再來,鈴聲報放學,歡天喜地各回家。天天同聚首,多么相親愛。先生們,明天會;同學們,明天會!
然后按各村落的遠近排隊回家。
這樣的圖景,想象中是如此溫暖、美好。寫到這里,我忽然想起,山東濰坊一位小學教師曾用30年代的民國老課本做校本教材。孩子們讀過之后,放學時也笑嘻嘻地學著老課本中的稱謂跟老師道別:“先生,明朝會!”
斯杭生先生是還健在的最年長的斯民校友。筆者曾專程赴上海采訪他。他告訴筆者還有一首《午飯歌》:
師生同學在一塊,多么相親愛。
要吃午飯去了,暫時只好離開。
功課未畢,下午再來。
先生再會,同學再會!
吃好午飯大家再回學校來。
斯先生說,他們那會兒每天要唱這兩首歌,中午和下午放學各唱一遍,因此記得格外牢。這兩首歌的歌詞傳達出30年代鄉(xiāng)村教育蓬勃清新的氣息,也是筆者聽過的最優(yōu)美活潑的鄉(xiāng)村學堂歌曲?上Ц璧淖髡呔巡豢煽肌2015年1月12日的晚上,在上海中華路的一座公寓樓里,92歲的斯杭生先生應筆者之邀,用諸暨方言唱了這兩首80年前唱過的歌。
當然,像別的學校一樣,斯民小學還有校歌,為清末諸暨縣舉人、北京大學文學學士徐道政所作,歌詞為:“五指崢嶸太白東,上林文化孕育中。我輩同到光明地,快樂真無比……”當年的斯民小學留給斯民學子的印象,便是這樣一個快樂無比的“光明地”。
30年代末,斯民小學在學校右前方買了一丘大田。在校長蔣森馥的帶領(lǐng)下,師生齊上陣,加上民工,修建了一個面積近1500平方米的操場,從此師生終于有了出操和開展田徑運動的場地。1942年春,斯民小學組織了首次全校田徑運動會,還邀請鄰村一所小學的老師做裁判長。
從1915年到1929年,斯民小學有8屆畢業(yè)生共106名,其中3人后在“黃埔教導團”畢業(yè),6人在滬江大學和政法大學畢業(yè),6人在師范大學畢業(yè),30人分別在諸暨、紹興、杭州、寧波等地中學畢業(yè)。自1929年至1949年的20年間,斯民小學歷屆畢業(yè)生共700多人,其中在文教、科技、財經(jīng)、軍政等領(lǐng)域有卓越成就和突出貢獻的數(shù)以百計,曾任第二屆全國人大代表、中國科學院古生物研究所所長、地質(zhì)博士、學部委員斯行健,第三、五屆全國人大代表、特級教師、兒童教育家斯霞,中國先秦史學家斯維至,上海江南造船廠副總工程師斯杭生,國民黨上將蔣鼎文,都先后在象山民塾、斯民小學讀過書。當時還有個傳說:斯民小學的畢業(yè)生到上海去求職,無論當警察或郵局職員都可免考。
“斯宅之象山民塾,尤得風氣之先”
像這樣一所小學,必然有其不尋常的來歷。
公元884年,斯氏第二十五世孫斯德遂由浙江東陽遷居到諸暨上林(即今斯宅村)。隨著人口不斷增多,下面分出多個房派。斯氏家族十分重視耕讀傳家,各房派均辦有私塾。
斯民小學前身象山民塾創(chuàng)辦于光緒三十三年(1904年),為斯氏家族的一個支派——斯華國公所辦。他深感舊有家塾過于湫隘,為免后世兒孫淪為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,同時希望能“培育人才,為國家楨干之用”,開始籌劃興辦家塾,但因年老力衰,不及興工便赍志以歿。其子斯志浦繼承父志,于道清光9年(1829),在村口風水最佳處的象山腳下,出巨資興建了規(guī)模宏大、建筑華美的“華國公別墅”。別墅集家廟與學塾于一體,因地處象山,故又稱“象山私塾”。當時在家塾里讀書的族中子弟達六七十人。
斯氏家族的子弟們也沒有辜負祖宗的一片苦心,焚膏繼晷,孜孜苦讀,很快收獲了回報。在華國公別墅的中廳板壁上,至今張貼著十余張從清乾隆到道光年間學塾子弟的“捷報”和“官報”,昭示著子孫們光宗耀祖的斐然成績。
但是,乾坤翻轉(zhuǎn),大時代的巨變打斷了斯氏家族世代相傳的耕讀之夢。1900年庚子事變后,同治四年舉人、華國公曾孫斯仰止致仕回鄉(xiāng)。傳統(tǒng)士大夫的家國情懷使他不能坐視其變,遂有教育救國之念。他與房中子弟商議,于光緒三十三年(1904年)改象山學塾為“象山民塾”。事實上,從“私塾”到“民塾”一字之改,意味著從傳統(tǒng)家塾一變而為面向民眾的新式學堂,辦學目的也從讀書做官一變而為保國圖存。學校按1903年清廷頒布的《學堂章程》設置課程,開設修身、經(jīng)學、國文兼習字、算術(shù)、歷史、地理、自然、唱歌等課程,并聘請思想開通的宿儒或新學俊才擔任教學,首任校長為清末舉人斯蘭馨。而特別難得的是,還在低年級實行男女同學。這在斯氏家族歷史上,乃史無前例之舉。
象山民塾創(chuàng)辦不久,由于順應了時代的變化,學校一派新氣象,除本鄉(xiāng)子弟外,本省嵊州、東陽等縣的學子也紛紛慕名而至,學生數(shù)增至200余人,學校人力、財力支絀。校長斯蘭馨有感于新式學堂經(jīng)費開支浩大,僅靠斯姓一個房族辦學恐難以持久,故有意發(fā)動全族共同辦學。在征得族中各房各派家長贊同后,即于光緒三十一年(1905年)將象山民塾遷到斯氏宗祠“孝義堂”,并正式改名為“斯民小學”,取“以斯舉有德于斯民”之意,名義上也使學校成為全族人共同的產(chǎn)業(yè)。
學校改名之后,深謀遠慮的主事者以宗族的名義,采取了一系列措施。最初以族中的兩座寺廟的田產(chǎn)山林收入為基礎(chǔ)。之后,陸續(xù)將全族每年初春扎龍頭迎賽的“龍頭會”經(jīng)費,還有先祖祀產(chǎn)田、義塾田撥為校產(chǎn)。在19世紀初的中國鄉(xiāng)村,這種種舉措,每一件都意味著革除舊俗,另立新章,必然受到部分族人的激烈反對,但最后均賴主事者的魄力與才干力排眾議,一一化解。
在象山民塾的影響下,1905年,斯宅村還辦起了女子學堂。當時的清廷規(guī)定,高小不準男女同校,女子讀高小,只能進全由女子擔任教職員的學堂。村中來入學的雖只有幾個家長思想開通的女孩,但女子學堂一開辦就響應不纏足的主張,這在當時還信奉“男女授受不親”,并以“三寸金蓮為美”的浙江鄉(xiāng)間,乃破天荒的新鮮事。
就在這一年的9月2日,清政府頒布詔令“所有鄉(xiāng)、會試一律停止。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”。宣布中國歷史上延續(xù)1300多年的科舉制度從此終結(jié),并嚴飭府廳州縣趕緊于鄉(xiāng)城各處遍設蒙小學堂。而僻處浙東山區(qū)的諸暨縣斯宅鄉(xiāng)斯民小學,走在了中國近現(xiàn)代教育前列。1924年《諸暨民報五周年紀念冊》載文說:“斯宅之象山民塾,尤得風氣之先!庇终f,“自是以后,望風爭起,而本區(qū)各村鄉(xiāng),尤耳濡目染之既習,相率仿其制而設立學!
保國在革命,革命在儲人,儲人莫重于鄉(xiāng)學
在中國教育史上,像斯民小學這樣的鄉(xiāng)村學校又稱“鄉(xiāng)學”。與官辦的“太學”不同,辦學經(jīng)費來自地方士紳捐資。上千年來,“鄉(xiāng)學”一直是中國教育金字塔的基座。進入新舊交接的20世紀后,雖然新式學堂代替了傳統(tǒng)私塾,學習的內(nèi)容、辦學的目的和性質(zhì)已發(fā)生根本的改變,但千年的傳統(tǒng)不會由此而一夕改變,尤其在地域遼闊的中國鄉(xiāng)村,這個傳統(tǒng)依然頑強地存在并延續(xù)著。斯民小學即為之一。
但是,像當時中國的政治、文化、經(jīng)濟等諸多方面一樣,這個傳統(tǒng)同樣經(jīng)受著新的挑戰(zhàn)。斯民小學創(chuàng)辦不久,學校主事者、斯氏族人斯旦很快發(fā)現(xiàn),舊式宗祠建筑無法滿足新式學堂的各方面需要,嚴重影響學校的發(fā)展。他深知此非長遠之計,就開始籌劃建造新校舍。
1917年,族人斯烈從日本回來。斯烈畢業(yè)于浙江武備學堂,為響應孫中山革命,曾組織學生軍支持武昌起義,不久任浙江省都督府副官長。斯烈聽聞斯旦之設想,當即拿出銀洋300元作為建;I備經(jīng)費,并承諾愿意利用自己的人脈關(guān)系在省城杭州募集校舍基金。斯旦的父親、象山民塾創(chuàng)辦人斯仰止先生也慨助數(shù)百元。父子倆和斯烈的首倡之舉影響了全村的斯氏族人,各房各派家長紛紛解囊。后經(jīng)族長商議后,選擇全村適中之東泉嶺腳為校址,并請兩位長于事務的族人協(xié)同購買地基事宜。只一日,就達成地基買契20多份,完成了購基任務,建校的序幕就此拉開。
但興建新校舍費用之浩大,遠遠超過以往族中舉辦的任何事情。因此,能否動員全族力量捐資建校,成了主事者心頭的一件大事。主持人之一的斯稚湘便提出一建議:不用建學校的名義,改用建“孝子公祠”之名,行建校之實。
主事者為了激勵族人,同時還規(guī)定對捐資20元以上的給予“入祠配享”之待遇;捐資20元以下者刊譜勒石。于是,各家各戶紛紛捐獻錢財田產(chǎn),甚至連遠在浙江東陽縣的斯氏兩支房派也慨助百金。當時除募得現(xiàn)金外,另有山地120畝,田莊3處。建校資金很快募集充足,學校得以動工興建。校舍建筑圖紙自日本輾轉(zhuǎn)送來,據(jù)說連建筑用的灰漿也來自日本。還有不少建筑材料都要翻山越嶺由人力運進村來,包括村中第一次見到的玻璃。工程前后歷時兩年,耗資兩萬余銀洋,終于1919年在村中東泉嶺腳建成新校舍一座,即今斯民小學校舍。據(jù)資料記載,當時的1個銀元可買30斤上等大米,8斤豬肉,10尺棉布,可見建校費用之浩大。
校舍落成后,因族人斯豪士與康有為交厚,即請康有為題寫“漢斯孝子祠”之隸書匾額,用青石鐫刻,嵌于內(nèi)校門門額,至今猶存;又請國民黨元老吳稚暉題寫“公、誠、勤、謹”4字校訓,嵌于外校門門額?上S栭T額后來損毀,2003年重修校門時由中國美術(shù)學院教授、西泠印社副社長劉江先生重題。
如今已無法得知,100年前,在那個“洋油”、“洋皂”剛剛進入中國,大多數(shù)鄉(xiāng)村人家還點菜油燈的年代,當這樣一座規(guī)模宏大、美輪美奐的新校舍拔地而起時,村人們的錯愕和驚嘆。其建筑規(guī)模之大,設施之全,為當時諸暨縣小學之冠。從此,斯宅村的教育史真正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時代。
新校舍落成后,此前借住于斯氏宗祠的學子乃得遷入其中。學校完全打破了傳統(tǒng)私塾的慣例,除了本族子弟之外,兼收附近鄉(xiāng)村及鄰縣的學童入學。
撫今追昔,自1780年到1919年,200多年間,斯氏家族代代相繼,書寫了一部有聲有色的中國近現(xiàn)代鄉(xiāng)村教育史。尤為難得的是,這些世代信奉耕讀傳家、讀書致仕的鄉(xiāng)村紳士,在促進古老中國向現(xiàn)代國家轉(zhuǎn)型的歷史進程中,順應時變,慷慨擔當,超越一己家族利益,扮演了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;而他們的努力,也展示了鄉(xiāng)土中國的力量。
斯民小學像一盞燈,我們就靠這盞燈照亮著
惟其如此,斯民小學在斯宅村人心中有著特殊的地位。
1949年10月,全國解放,所有私立中小學校一律收歸公有。斯民小學也不例外,校長、教師均由人民政府委派,學校由家族辦學改為由地方政府管理,從此告別了千年的傳統(tǒng),翻開了新的歷史篇章。并且,隨著社會不斷變化,校名也一改再改。1959年學校改名為“斯宅公社中心小學”,后改為“斯宅鄉(xiāng)中心學校”。
時間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,經(jīng)過近80年的風雨侵蝕,斯民小學校舍已多處破損,有的教室已成危房。上級教育主管部門無力維修,學校自身更無財力,校長束手無策。此時,散居各地的斯民老校友聞訊,心急如焚,立即互相聯(lián)絡,籌集資金,以應修繕瀕危校舍之急。海內(nèi)外校友紛紛響應。學校由此度過危機,辦學條件明顯改善。并且,1995年經(jīng)諸暨市人民政府批準,學校恢復“斯民小學”原名。
斯民校友在斯民小學危困之際發(fā)揮的作用,究其實,還是斯氏家族力量的展示。1949年之后,學校收歸公有,斯民小學已與斯氏家族脫離干系。從表面上看,時代的裂變造成了傳統(tǒng)的中斷,但家族和學校之間那種歷史的“血緣”關(guān)系是無法一朝切斷的,它猶如地下河的水流,仍在無聲地滋潤著大地。
并且,它還有另一層意義。在傳統(tǒng)中國鄉(xiāng)村,老百姓的精神訴求主要仰賴于祠堂、寺廟和土地廟。1949年后,中國鄉(xiāng)村所有的祠堂、寺廟和土地廟被人為毀棄殆盡。斯宅村曾做過斯民小學校舍的宗祠“孝義堂”也遭拆除而片瓦無存。于是,學校成了村莊唯一的精神依托。尤其像斯民小學這樣由家族創(chuàng)辦的百年小學,更成了村人心中一炷僅存的精神香火。
這份不同尋常的情愫,后來又一次被證明。2001年,國務院頒布《關(guān)于基礎(chǔ)教育改革與發(fā)展的決定》,在全國范圍內(nèi)推動農(nóng)村義務教育學校布局調(diào)整,即俗稱的“撤點并!闭。短短數(shù)年之間,凡政策所到之處,數(shù)以萬計的農(nóng)村小學從此消滅不存。斯民小學也面臨厄運。
2003年,諸暨市實行農(nóng)村學校布局調(diào)整,為改善辦學條件,教育管理部門計劃將斯民小學遷到幾里路外的一個村子,和當?shù)匦W合并。消息傳到斯宅村,村人們急了,他們說:“我們村別的沒有了,剩下只有斯民小學;斯民小學就像一盞燈,我們就靠這盞燈照亮著!币粫r間,學校的命運成了村人們憂心之事。
這時,一個契機出現(xiàn)了:創(chuàng)辦于1905年的斯民小學即將滿100歲。2003年3月,時為諸暨市圖書館館長、諸暨市政協(xié)委員的楊士安先生,因長期研究諸暨市地方歷史文化,對斯宅村和斯民小學情有獨鐘。他向諸暨市政協(xié)第十一屆委員會提交了一個提案。案由為“要求籌備2004年諸暨斯宅‘斯民學校建校100周年紀念會’,并以此為契機,加速對斯宅旅游的開發(fā)過程”。因為在斯宅村,至今還保存著多幢建于清代的民居,為清代江南地區(qū)鄉(xiāng)村建筑之瑰寶。
同年6月1日,楊士安先生收到家在上海的斯民校友斯杭生先生的來信。斯杭生先生剛從美國探親回來,信中提及他在美國遇到幾位斯宅老鄉(xiāng):原子能防護和核醫(yī)學專家斯寧、土木建筑結(jié)構(gòu)專家斯聰、核聚變專家斯達開、馬里蘭大學終身教授斯海文,他們莫不對斯宅魂牽夢繞,而斯聰和斯達開也是斯民校友。斯杭生先生的此信,促使楊士安先生再次向諸暨市政協(xié)寫了一封信,提出關(guān)于籌備“斯民校慶”之事。
楊士安先生的苦心沒有白費。經(jīng)過有關(guān)部門的層層批復,提案終于得到通過,并擬定于2005年11月舉行“百年校慶”。老師們都松了一口氣,一度為學校命運憂心的村人們也轉(zhuǎn)憂為喜——這意味著學校不會隨意被撤并了。
當年11月5日,來自海內(nèi)外的斯民校友重返故園,白發(fā)蒼蒼的老校友們坐在當年的教室里,唱著當年校歌,重溫同窗共讀的歲月。在斯民小學歷史上,這是最隆重的一次校慶,也是斯宅村近百年來最盛大的一次慶典。從此,遷移學校的計劃不再被提起。2006年,浙江省教育報刊社發(fā)起評選100所百年歷史名校活動,諸暨市有兩所小學位列其中,斯民小學即為其一。
今日斯民,路在何方
從1905年創(chuàng)辦至今,斯民小學跟隨著大時代的變遷,一路風風雨雨走到了今天。如今的斯民小學有一到六年級6個班,10位教師,150名學生,其中約一半學生寄宿。校長斯劍光自2005年始,已經(jīng)在這所學校工作了10年。他也是80年代斯民小學畢業(yè)生,90年代初畢業(yè)于諸暨師范。他的家在城區(qū)。按他的情況,本可以調(diào)離斯民小學去上一級學校工作,但他年復一年地留下來了。
斯校長告訴我,由于學校師資配備不足,做校長的他每周上14節(jié)課,有語文課和書法課,平時還要參加各種會議,應付各項檢查,很難有時間去履行自己的職責。謙和樸實的他說起這些頗為無奈。
在交談中,筆者發(fā)現(xiàn),作為任職10年的斯民小學校長,他對學校的現(xiàn)狀是有隱憂的。2011年,浙江省教育廳頒布了新修訂的義務教育標準化學;鶞蕵藴剩袼姑裥W這樣的村小,都配備了計算機教室。但學校的“軟件”問題始終存在,且相當突出,包括課程安排問題、師資問題和辦學經(jīng)費問題。
我問斯劍光校長,如果按你的設想,要把斯民小學辦成一所有特色、有活力的鄉(xiāng)村學校,需要哪些條件。斯校長思考良久,給我列了三條:
一、具有課程設置的自主權(quán);如適當增加語文課課時,除省定教材外可自行選擇古詩文輔助教材,放寬標準化驗收的標準。
二、有聘任教師的自主權(quán);即校長可以聘任志同道合的老師一起組隊,政策上對這些教師給予一定傾斜,如有培訓方面的優(yōu)惠條件。
三、有額外的經(jīng)費支持;以百年名校的名義,給予每年3萬~5萬元教科研基金撥款。
對于第一條,斯民小學已經(jīng)開始做了,每天早自習的時間都會安排學生誦讀《弟子規(guī)》、《千字文》、《論語》等古詩文,但斯校長覺得還應該落實到課時上,這樣才能為孩子切實打好母語文化基礎(chǔ)。第二條其實就是師資問題,這也是當下鄉(xiāng)村學校普遍面臨的“軟件”問題。
近些年,斯民小學也像許多鄉(xiāng)村學校一樣,經(jīng)常有志愿者到學校來支教。其中有兩位志愿者給斯校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第一位擅長美術(shù),帶學生到村里寫生,畫那些古民居的門楣窗欞,雕梁畫棟。孩子們非常喜歡,一時間,對美術(shù)課的熱情幾乎超過了語文算術(shù)。可一年過去,那位志愿者老師支教結(jié)束離開了,孩子們畫畫的熱情一落千丈,很快便不碰畫筆了。還有一年,來了一位愛好音樂的支教女老師。這位老師天天帶著孩子唱歌跳舞,校園里從早到晚歌聲飛揚,學生也變得快樂活潑。可同樣好景不長,規(guī)定的支教時間一到,這位女老師走了,校園里的歌聲也跟著消失了。
這兩件事深深地觸動了斯劍光校長,他想到,如果一個校長沒有聘任教師的自主權(quán),學校很難辦好。他特別希望能吸引那些有教育情懷的,愿意在鄉(xiāng)村學校長期工作的老師到斯民小學來,結(jié)成一個志同道合的群體,這樣就能慢慢改變學校的面貌。為此,他設想,如果每年有3萬元的教科研基金,就可以自己聘任一兩位有音體美或書法特長的教師,學校就會變得不一樣。
筆者聽了感覺頗有道理,但仔細一想又有些酸楚:區(qū)區(qū)幾萬元的經(jīng)費,對于一些城市小學來說,或許只是一個零頭;可對一所鄉(xiāng)村小學而言,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。概括起來,斯劍光校長提出的這三條:一是課程設置的自主權(quán);二是招聘教師的自主權(quán);三是學校辦學經(jīng)費的自主權(quán)。尤其是人事權(quán)和財權(quán),這兩條幾乎是每個基層校長的痛。
如果時間倒退到60年前,斯民小學是擁有這些權(quán)利的。當時課程設置是由學校決定的,包括教材選用。學校教師由校長直接聘任,而校長是由學校董事會聘任,董事會則是由地方士紳組成的。學校辦學經(jīng)費則主要來自宗族祀產(chǎn)田、義塾田,加上部分寺產(chǎn)和山場等,并由董事會委托長于理財?shù)淖迦私?jīng)營生利。這些條件相互制約,構(gòu)成一個鏈條,保證一所學校的良性運轉(zhuǎn)。
誠然,歷史不容倒退,但返本是為了開新。筆者設想,對于斯民小學這樣一所百年歷史名校,省一級的教育主管部門是否可以在政策上有所“優(yōu)惠”,即能否像改革開放之初的深圳特區(qū)一樣,比方將此類學校作為鄉(xiāng)村教育實驗校,在辦學上給予一定的自主權(quán)。不過,筆者和斯劍光校長都清楚,這些設想或許過于“天真”。
如果把中國教育比成一棵參天大樹,千千萬萬所鄉(xiāng)村小學就像大樹的千萬條根須。它們深深扎入大地,并源源不絕地將養(yǎng)分輸送到枝枝葉葉。中國近現(xiàn)代諸多杰出人物都出自鄉(xiāng)村,如康有為、梁啟超、胡適、陶行知、毛澤東、鄧小平等。他們在鄉(xiāng)村接受啟蒙教育,又從鄉(xiāng)村出發(fā),走向現(xiàn)代中國的廣闊舞臺。我們無法想象,沒有“鄉(xiāng)學”的中國是什么樣的國家,沒有“鄉(xiāng)學”的中國歷史將如何書寫?
臨行前那天上午,筆者在斯民小學的校園徜徉。孩子們正在教室中晨讀,清亮的書聲飛出校園,打破了斯宅村早晨的寧靜。有兩個男孩子正揮著掃帚掃地,看樣子是輪到今天做值日。他們紅撲撲的臉上透出鄉(xiāng)村孩子特有的健康淳樸。我走近去問其中一個:“喜歡自己的學校嗎?”“喜歡!薄盀槭裁矗俊薄安恢馈彼皖^靦腆地一笑,手中的掃帚似乎揮得更起勁了。(王麗)